王木春
幾年前的一天，和女兒路過某建筑工地。女兒指指工地大門兩側的巨幅標語，問：“‘安全第一，質量第一。’兩個都第一，那誰是第二呀？”那段日子，我天天途經這里，竟熟視無睹，經她一提醒才覺得荒謬，但唯恐“毒害下一代”，我輕描淡寫答道：“并列第一嘛！你上次月考名次不是和某某同學并列第二嗎？”
初一年的孩子容易糊弄，可我糊弄不了自己。閉上眼睛，無數劣質工程引發的慘相翻騰在心底。
對此類動輒把話無限放大的做法，我有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與厭惡。可悲的是，迄今這股風繁衍日盛，不知何時已傳染給教育。
隨便去哪所學校或鄉鎮政府轉轉，墻上赫然粉刷著諸如此類鼓舞人心的口號：“一切為了學生，為了學生的一切，為了一切的學生。”即使窮山惡水的小學校也概莫能外。可是，問問該學校的老師、孩子或者家長，這話兌現了幾成，恐怕成數少得連你也不信。
我曾“瞻仰”過大城市里的超豪華小學，一所學校動輒投資上億；也目睹不少農村小學，整座學校連張像樣的招待客人的椅子都沒有。面對云泥之別的兩類學校，我不禁要疑心它們是否存在于截然不同的兩個國度。于是，我知道，把“一切為了學生”的句式顛來倒去弄得像繞口令，其作用大概僅在于展示漢語言的高超表現力吧。
不獨在墻上涂抹，一些老師也熱衷于口口聲聲叫喊“為了學生”。其實，這語焉不詳的話，是經不起推敲的。試問，“學生”是指哪部分學生？“為了學生”是為了學生的什么？如果為了讓自己班上的學生考上大學，不惜發明各種近乎滅絕人性的手段來提高成績，如此這般“為了學生”，即使口號吹得冠冕堂皇，也無以掩蓋其反教育的真面目。
這樣的老師，這樣的校長，這樣的地方教育官員，或許可以把一個班、一間學校乃至本地方的中考、高考弄得如火如荼，即便如此又能怎樣呢？當然，明眼人都明白，誰才是這“輝煌戰績”背后的真正獲益者。
曾有幸和省內幾個“名師”同桌用餐，聽他們不亦樂乎地高談如何艱苦卓絕、不屈不撓地向上面爭取“周六補課權”時（外行人會誤以為他們非常高尚），我突然不合時宜地拋出一個“惡毒的觀點”：“別唱高調了，什么為了學生才放棄周六休息補課，如果周六補課分文不給，大家還愿意‘辛辛苦苦一切為了學生’嗎？”弄得大伙一時無言，滿臉憤然。當然，我不是主張教師不該多勞多得。我不過想把問題鬧清楚點，不要凡事總往自家臉上貼金嘛。
這個時代謊言盛行，有的人說謊了還渾然莫知，有的人則熟能生巧地將謊言當成借口乃至真理來使用，將自己包裝成神人。
在教育界哪些詞句大家使用得最熱乎也最嚇人？首推“愛”字。不少人喜歡用“愛”字來教訓普通教師，不少老師又往往以“愛”的名義折磨學生。愛，一不小心，蛻變成教育界公開實施壓迫、利用、愚弄、奴化、閹割他人的“公器”。我非常欣賞江蘇沈麗新老師的看法：不要輕易把“愛”說出口。我以為這不是沈老師的謙虛，而是誠實。因為誠實，所以“珍惜”詞。
“愛”字外，還有“為了社會”“為了家長”之類的話。我聽得耳朵都變成石頭了。我沒說這些話不可以說。問題是，為了社會的什么？為了哪部分家長？有些學校，加班加點把學生往死里整，最終“勝利”地擊倒競爭對手，得意地將一群解題水準一流、頭腦硬化、心靈空洞的年輕人塞進高校，這就叫“為了社會”嗎？
有的地區和學校，為了突出其“辦學質量”，為了迎合極少數家長的“需求”，集中所有尖子生在幾所名校、幾個班級加以重點“扶植”，其余的學子則被視為“碌碌無為，不足掛齒”的多余人。如此以滿足少部分人私欲而損害多數人利益的做法，能體現“為了家長”四個字的本意嗎？
不知別人如何，反正我現在不敢再將此類豪言壯語當成什么箴言。相反，竟覺得它們與電線桿上的某些廣告語沒啥區別。
孔子曰：“始吾于人也，聽其言而信其行；今吾于人也，聽其言而觀其行。”我估計，孔老夫子也是被現實給教乖的，所以他老人家說話的口氣有點無奈。要是他活到今天，目睹種種怪現狀，是否別有新感：“今吾于人也，聽其言，即知其不能行矣。”
蘇霍姆林斯基在《要保持“水源的清潔”》一文說：“在學校里，不應當搞空洞詞句和空洞思想。我想勸告教育工作者：要珍惜詞句！當你要求兒童說出自己的思想的時候，要保持審慎而細心的態度。……不要讓那些高尚而神圣的詞句，特別關于熱愛祖國的話，變成磨光了的舊分幣！真正的愛是不必聲張的。
應當教會兒童去愛，而不是教他們去談論愛。……要讓在學校里所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結出果實，而不是一朵空花……”今天，走過一片又一片的校園，我常看到一朵朵漂亮的空花，卻不見幾粒真果實。而長久地置身其間，對我而言，則不僅要懂得“珍惜”詞句，更得時刻警醒自己：努力不做滿口金牙、說謊成性的偽君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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